东叔

    压抑许久的阴天终于下了一场大雪,纷纷扬扬间,镇子的屋瓦、街道上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。小年的炮竹声在晴朗的天空中炸响,散落的烟灰落在白净的雪上,给它染上了一层斑点。

    我在家中吃着家里刚买的糖瓜,院子里传来了敲门声。我不过从屋子里走到门廊,就有厚厚的一层雪压在我的头顶和肩膀。我推开门,入眼的是一个戴着针织帽,裹着大灰袄,露在外面的须发皆白的中年男子,他左手拎着一袋子腊肉、糖瓜,右手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。等我看清他的时候,他的右手已经在薅胡子上面的雪了。

    “东叔,您来啦。”我熟络地招呼了人一声,把门让开请人进来后,毫不见外地把他手里的袋子拎了过来。待他进到屋里,我把袋子随手放在一边,给他接了杯热水。他不善言辞,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,爷爷说一句他就接一句,似乎是为了客套,他的屁股才会贴近这个沙发。不过坐了一会儿,就裹紧了大袄,冲进了漫天的风雪中去。他走的时候,杯上热水的白气都还没有散掉。

    望着他在厚厚的积雪上踉跄着向道路的尽头走去,我想起了东叔的事。

    东叔是一个单身汉,听大人说,他十二三岁那年就随着父母去镇外闯荡,发生了什么却不为人知,只知道十来年后他回镇子的时候,只有他自己一个人。等他回到老宅,连满院的杂草都没有拔,除了买菜,整日闭门不出。也不与外人主动说话。小时候,比我大几岁的孩子们曾经翻墙进过他家,出来后便跟我们这群孩子吹嘘着他们的发现。

    “他就是个邋遢的老大叔,屋子里乱糟糟的,不进去都能闻着那股子骚臭味,估计是吃喝拉撒全在那个屋子里,我看,他爸妈多半是因为他是个傻子把他抛下了,亏得他还记着回镇的路。”

    调皮的孩子们把这些事告诉了大人,镇子便很快燃起了一股八卦的火,买菜、吃饭的时候总能听到一些议论声。不知是那个善心的大妈在东叔买菜的时候告诉了他这件事,自那以后,东叔变了许多。

    逢年过节的,总是能在各家各户看到他敲门的身影,他的左手永远拎着一个袋子,这是他给各家各户的礼物,也不贵重,但也能从中看出东叔的心思。各家有红白喜事他就在宴席间来回跑腿,端盘子洗碗忙里忙外。唯一没变的是,他从不与人主动搭话。

    人们也不再议论东叔,见着面会挂起一副笑脸热情地跟东叔打招呼,各家的小孩子再说什么议论东叔的话,多半会挨父母的一顿吐沫星子。上次那几个翻墙的孩子,还撅着他们肿起的屁股和我们哭惨。

    后来没多久,东叔就找来工程队推翻了老宅,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天,一个二层洋楼在原本的地基上盖起来了,孩子们被高高的院墙阻挡,再也翻不进他家。但取而代之的,是东叔总是邀请我们这些孩子到他的房子里“作客”。说是作客,其实就是孩子们对着那些新奇玩意东摸摸西看看,祸害一顿就逃之夭夭。东叔也从来没有凶过孩子们,但也从来没有主动和孩子们说话,他始终板着脸,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。

    “东子说不准是克死了他的爹妈,拿了城里的赔偿款连爹妈也不安葬了就回镇子享乐来了。”不知道从哪个老一辈身上了传出的流言,从街坊中传了开来,人们的吐沫星子在饭桌上飞溅,说着东叔是多么不仁不义,不忠不孝。待人们再见到东叔,也不冲人打招呼了,只是擦肩而过。每当东叔拎着礼上门,人们只是板着脸收下了东西,却再也不热情地把东叔拉进屋。

    后来,东叔叫来了铲土机,一栋精致的二层洋楼就在大雪中被推翻,漫天的灰尘与大雪夹杂在一起,使白茫茫的大雪中,掺杂了零零散散的灰色。一切,都回到了最初的样子。

    想到这,我摇了摇头。爷爷是从来不让我跟东叔接触的,如果不是我来开门,东叔断然进不去我家的大门。刚刚爷爷在屋里的话,也多半带着对东叔的挖苦,可东叔似乎没有理解爷爷的话,仍旧面无表情地接着话。

    三十那天,东叔挨家挨户帮着镇民贴了春联,就回到了自己的简陋的院子里对着空荡荡的墙壁发呆。却不知是哪家的烟火点燃了屋子,在黑色的夜空下,那冲天的大火点燃了在空中飘扬的大雪。

    等我到那的时候,就看到东叔扛着李婶从里面出来,等到他再冲进去想救王叔的时候,整栋房子轰然倒塌,只剩一地的废墟在白茫茫的大雪中燃烧。李婶的哭声在这个除夕夜,回荡在整个街坊中。我注意到,东叔抱着一条被烧得焦黑的腿,有着几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,落入了厚厚的积雪中。

    等正月东叔替着李婶操办了丧事,李婶守完了头七,就寸步不离地照顾着瘸了一条腿的东叔,给他买菜,做饭,丝毫没有在意此前街坊中流传的不好的言论。

    “这场火多半是东子放的,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。肯定是他亲手害死了他爹妈,又与小李私通烧死了小王。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!”我又在街坊中听到了那些义愤填膺的流言,心中不免有些愤怒,但没有大人会听我的话。

    渐渐地,李婶也离开了东叔,待她变卖完了家产,就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的小镇。只留下东叔在漫天的大雪中,对着空荡荡的墙壁发呆。

    接下来好几天,我都没有看到东叔的身影,心中有些担忧,就叫上了几个小伙伴来到了东叔的家,推开虚掩着的门,在屋里屋外寻觅着东叔的身影。

    在院子没过我膝盖的积雪中,我慌张地踱着步子,突然间脚好像踢到了什么僵硬的东西,拨开那层散着烟灰的雪,看到了一张僵硬的,面无表情的脸。他戴着针织帽,裹着大灰袄,露在外面的须发都是雪白。

    “他大概是死了吧。”我想着,抬头望见了漫天的大雪,仿佛来到了六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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